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专访|巴奈:渴望“爱”,必须自觉“不爱”

徐韵轩 街声 2022-05-05

年轻时的巴奈唱《爱,不到》的歌,“不可得”的悲痛或许多了些;歌词句句扎心,只想要快快好起来。如今二十多年过去,她还记得那些“想要”,却已能将放下、看透这些说易行难的爱情口号,添上抚慰的重量。



对巴奈来说,爱情是私密的。情歌出不出版,都不影响那些曾发生过的情感:


譬如《那一夜在曼哈顿》,是 1998 年与七年前相识的外籍男子重逢,发现他已能用中文沟通,爱情一度越过太平洋。



又譬如《怪自己太特别》写给在高雄驻唱时恋上的男人;对方擅以文字传情却碎嘴,而她痛恨被念却又觉得对方有理,只得独自纠结。



《满天星》写在 2001 年,她坐在从台北往台东的班机上,见星斗自黑幕探出,璀璨星光照亮自己的思念。声嗓包容山海的歌者,回忆于城市间流转的爱,悲剧的共通点正是“想要却不可得”。是什么使她唱着爱情会痛,又直面渴望?



意念有多深,心就能多坚韧:“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家庭是很破碎的,可是我的本质又很阳光、很温暖,我只是让最本质的我有机会长出来。我想要得到幸福,所以我就会一直去追求,自己跟自己,或自己跟别人,都希望可以很温暖、很幸福。”


探戈的纠结,电子的冷却


2020 年底,巴奈带着《爱,不到》回归华语乐坛,以电子探戈为主要曲风,前卫又不失人味的成果,被诸多乐评选为年度专辑。


《爱,不到》


探戈风格除出自巴奈对这舞蹈的着迷,也和制作人李承宗脱不了关系。曾获金音奖最佳乐手的他,不仅是巴奈的死忠乐迷、合作乐手,所属的 Circo Ensemble 也是台湾地区少数演奏探戈音乐的团体。


要理解《爱,不到》的音乐性,首先得认识探戈。


十九世纪中期,阿根廷涌入来自欧洲中下阶层的移民,为了开垦,移民多为男性,在男女比例悬殊的情况下,跳舞成了追求女性唯一的机会。


在探戈里,男性被称作领导者(Leader),任务是引领女性——即是追随者(Follower)——在跳舞时感到安心。进阶者甚至能面观四方,抓住舞池的空区让女性施展脚法。


探戈中的领导者(Leader)与追随者(Follower)


“他们认识彼此的方式就是先跳一支舞。在跳舞的三分钟里,你们要交换好多好多的信息,用聊天以外的方式去认识彼此,我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。”李承宗说,想和女性共度今宵,唯一方法是跳得比谁都好,这也是为什么这种求偶舞蹈,听起来总有些竞争气味。


探戈的舞者互动,奠基于权力关系,加上其丰富的音乐性,绝对是最适合谈论爱情的乐种了。然而,讨论专辑风格时,巴奈知道自己要做的并不是传统探戈,因为这些过往情歌早已唱不出痛感,在探戈的浓情蜜意之外,必须要有另种元素负责冷却,呈现时间过去的云淡风轻。



李承宗曾提过一组探戈电子团 Gotan,恰好符合巴奈的想像:“以身体打比方,对我来讲,电子不是血液,不是肌肉这种软的。电子就是骨头吧,很准确的,有它运动的方向,但不是热血的。当然你要它很热血它也是可以啦,只是它没有这个(拍手臂)‘嘭’感。”


巴奈的歌从土地长出来,电子却相反地往未来飞进,令人联想到工业、科技。这样的冲突感太迷人,李承宗与巴奈便相约去看小各与女巫店老板彭郁晶合作的电子声响“做菜秀”,顺道向小各提出做探戈电子乐的想法。


“没想到他自己也喜欢探戈!”巴奈眼神闪烁着惊喜。


让巴奈穿上新衣


进入专辑制作期后,李承宗常在家里苦恼。作为多年铁粉,这些歌他听过、演过无数遍,如今应该要赋予它们何种新的形状才对?制作《怪自己太特别》时,他甚至因为缺乏信心而被巴奈痛骂一顿过。


巴奈对初版的《怪自己太特别》评语犀利:“不仅没有太特别,是没有特别。”于是李承宗大胆舍弃原曲的三拍子,让三拍、四拍交相出现;每回副歌的和弦进行也都不同,放任乐器互相叫嚣。


这样疯狂的编曲,一度让他获得“精神病院长”的封号。对李承宗来说,这首歌不仅是“内部崩塌”,同时也是“自我跟外界打架”,最后必然会迎向情绪的大爆炸。在没有明说的情况下,小各极富默契地叠上失序的电子声响,好似呼应了他的想像。



《爱,不到》多的是这类编曲复杂的曲子,可李承宗都能详细说出背后的原因,以及使用配器的考量。


好比《总要》搭上轻快活泼的米隆加(Milonga)舞曲节奏,原因是巴奈那句“我总要学着成熟/总要学着面对生命的起落”不再是沉痛的自我期许,她已能坦然放下。考量单簧管和班多钮手风琴的频率相似,他刻意让两者不碰头,不同质地的声音才得以跳出。



编曲好似做衣服,为五十岁的巴奈订制新衣,势必要符合她现在的心境。有时要夸张装饰,有些只需俐落剪裁。譬如由巴赖编曲的《满天星》,大伙便有共识:再多乐器的添加,都不比一把吉他来得更美。这是专辑中最朴素、最贴近巴奈原样的曲子:“《满天星》就是巴奈,那个身体就说明了一切。”


李承宗坦言,当初他曾苦思是否会把音乐做得太满、太多棱角,直到负责专辑企划的陆君给她提醒:“她跟我说:巴奈是一个很尖锐的人啊!我们说的尖锐不是负面的,那个意思是说没有那么好相处的啦。我们没有要弄得很 nice、弄得好好听或怎样,爱情本来就是这样子,然后巴奈本身也不是那种——”


“你想要她乖乖坐好,她就会乖乖坐好!”巴奈在一旁快速接话。


“对,姐姐就不是那种人。”李承宗笑答。



巴奈看《爱的迫降》,复习恋爱感觉


深陷制作泥淖那阵子,李承宗很少去探望巴奈和那布夫妇。有天一去,竟发现巴奈在看《爱的迫降》。


韩国浪漫爱情剧《爱的迫降》


手捧这么多别人的故事,李承宗认为有责任弄清楚它们的来龙去脉,在日常闲聊时,便追着巴奈问创作细节:那时候为什么会写这个句子?为什么要用这个字?但巴奈却像患了失忆症,哪首曲子是写给谁的都不记得了。


“所以就看一下韩剧,重新去复习那个恋爱的感觉。”巴奈形容戏剧像数学,若它要在 28 分时让你哭,前面就会做一些机关设计。


好似欧巴桑追剧,没想太多的巴奈,常看到眼泪唏哩哗啦地流:“那种滋味很容易就复习了。完全跟回忆无关,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帮助,就是本来可能都已经尘埃落定的,开始当灰尘一颗一颗拿起看。‘为什么哭了,啊是这颗!’‘为什么笑了?啊是这颗!’的那种过程。我之所以说复习,是因为前面讲尘埃落定,所以我用灰尘来形容它,它也可能说不定是钻石!”


经过重重波折,现在的巴奈总算爱到了。曾身陷爱的三角习题,《难题》诉说没有明天的爱情,但巴奈怎么会想到,十年后那首歌的男主角那布竟成了自己的枕边人?



当初写完《难题》,巴奈其实知道自己还有件重要的事没说清。直到 2019 年在女巫店表演前才突然想通,最后差的那句词是“想要你”:“其实我们一直都很喜欢彼此啦,就算我去生别人的小孩,我都还是很喜欢他。他是我的白马王子!”



知道巴奈要制作专辑,先生那布大力支持,幽默的他还会细究歌词,猜测自己是否是哪首歌的男主角。


当然,甜蜜如他们偶尔也会陷入冷战。巴奈说他们不吵架,更多时候只是等待彼此整理完情绪。这说起来简单,执行起来却需要无比的信任,甚至能说,那是建立在永不分开上的默契:“有一次很严重喔,因为我觉得他没有保护我,气了一两个月吧?我们还是有些一定要讲的事情,但我就是很冷血,他都不可以碰到我。那他就等啊,等我可以谈,而我也在一个过程里。我觉得我的经验是,(这些情绪)永远不是别人的问题;如果我可以把自己整理好,就不会有任何问题。”


你得经常感觉有没有在做不爱的事


面对几十年前写下的歌,巴奈也会评估歌词是否符合现下的时空状态。


当初确定《战争》要放入专辑,她也曾思考,是否不要如此僵化地诠释情感?



《战争》创作于 1993 年,当时的社会对于感情、性别的讨论仍十分刻板:“可是你不得不承认,现在绝大多数的压迫还是男性对女性。社会有进步啦,但其实没有这么进步。现在性别的问题还更多种啦,不只男生女生。”


李承宗提到,自己前阵子曾参与“酷儿探戈”的讲座:早期的探戈,领导者及追随者必定由男性、女性扮演,可随时代演进慢慢发展出酷儿探戈,角色不再局限固定性别。最有意思的是,在同一首歌进行时,领导者和追随者甚至能抓准时机互换角色,这就好比两人关系里的权力能自由交换。如此复杂的流动性,或许更贴近“完美爱情”的样貌。


“你如果要一个稳定的关系不变,你就是随时都要变,你就得无时无刻都在那个爱的流动里……那很真实,如果你把那个爱变成固态啊,就死掉了。”爱情该如何维系?巴奈的答案是“没什么大道理,就是好好地在一起”。



简单的道理由巴奈来说往往更具说服力,或许是因为她有让一切清澈的能力:“我有时候会回到最简单的逻辑去做决定,比如说要不要来做这个访问。我会想,‘有没有什么不要的?’比如说我讨厌这个专访的人啊、我讨厌这个写手。如果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,那就是可以。对我来说,爱也是一样的嘛,你如果想要得到爱,你就得要经常地感觉到自己有没有在做不爱的事。当很多的不爱在发生的时候,你要怎么办?你要怎么让那些不爱离开你的生活?应该是这样的意思。”


做音乐跟煮卤肉饭一样重要


背景轮播了好几遍《爱,不到》,耳边传来《再见》时,李承宗忍不住说,现在他听到这首歌还是很开心,虽然当初因为没办法同步录音,让萧贺硕后制废了好大一番心力,但真的很感谢她帮忙实现想像中的画面。



《再见》从灰暗慢慢走向光明,象征巴奈自《泥娃娃》一路走来的心境,所有出现在专辑中的乐器齐聚于此,就像那些曾出现在巴奈生命中的人们。当她看穿爱的本质,就得以和那些回忆好好说再见。


李承宗作为乐迷回望二十年来巴奈的变化,也有同样的画面:从蜷缩在痛苦的角落,慢慢变成无比宽阔的存在,仿佛在每一刻、世界的每一个角落,她都能安放自己。



年轻时,巴奈通过写歌、唱歌来处理痛苦,把快压垮她的内在一点一滴撑大。二十年前的《泥娃娃》是苦痛的生命自述,无时无刻都在跟自己作战:“就很像你打开眼睛,你的睫毛前面就挡着一堵墙,就这样,这么近,然后你活着。”


四十五岁后,她自觉人生开始鲜明,疑惑不复存在,并奉行上述简单的逻辑做决定。《爱,不到》最终穿透生命的本质,是一个人只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就更懂得如何安顿自己:“我觉得这个阶段做音乐,就很像我去女巫店的厨房煮卤肉饭是一样的;捍卫原住民权益,这个也是现阶段该做的事。生活里面有很多事情都很重要啊,来做这个访问也很重要,不是谁比较重要。”



连结了不同时空的自己,她最后说:“《泥娃娃》里面有一首歌叫《不要不要讨好》啊,我以前就会问说:为什么不能追求梦中的天地?为什么还要一直骗自己?梦中的天地就是说,你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啊,我就在做啊,你想要做什么你就去做,那就是啦!”

·本文转载自Blow吹音乐,标题及内文略有改动。


点击阅读原文,收听巴奈



部分图片来自网络

作者:徐韵轩

摄影:彭婷羚PONG

排版:豌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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